蛇单推,仅右位。暂不接约稿。

『须蛇』失神

◎大概是恨透了蛇的须。含私设,脱离角色原型预警。


 

  潮热的湿气迷蒙在屋中,似是下了场雾。炉中浅色的火“呲呲”地燃烧,忽高忽低,颤动着偏移。偶尔听见屋外悲鸣的风雪敲过窗扉,又被清浅的呼吸隐去。一盏昏黄孤灯暂且照亮漫天沉黑的死寂,微光蜷缩在此狭窄的人间一隅。

 

  杂物掩埋的暗影中卧着一双人,其中一个身形微动,缓缓坐起了身。他睁开覆着白霜的眼,失神地望向窗外朦胧的冬夜,不发一语。

 

  手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肢,紧紧收在腹部。那人因眠醒而喑哑的嗓音缠绕在飘渺白烟里:“怎么起来了?”

 

  “热。”他说,又依偎在身侧人的怀里,语气柔软而夹着些委屈。

 

  躺着的人喉间溢出闷闷的低笑,手抚上他汗湿的白发,拢开,又轻轻描摹过那张温润的苍白面容。

 

  “不热,是屋外太冷。”

 

  “屋外,是还在落雪吗?”他依旧望着记忆中小窗的方向,耳边有细碎的声响。

 

  身后人静默片刻,而后回答:“是。”

 

  “我想出去。”他忽而说道,倾身在那人唇畔轻点,算是乞求。

 

  “不。”那人却将他拒绝,手捧住他微凉的脸颊,声音温柔而不容置疑,“太冷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于是没有再说话,只顺从地躺下,卷进厚厚的被褥,又被揉进炽热的怀抱里。

 

  他闭上眼,缓缓陷入遥远的回忆。曾经的斐伊川,是不会下雪的。他想起春日的暖阳照耀绵延的群山,想起略带甜意的微风拂过初绽的薄樱,想起虫兽匍匐过深黑的土,又在清溪中甩净毛发上晶莹的水珠。

 

  而这回忆逐渐有些模糊了。冷风呼啸过无人的夜,雪也的确飘飘摇摇地下着,落了满地素色的幽暗阑珊。记忆追溯至尽头,他望见一双乌金的眼,其中含着他生来从未见过的柔情,使他心尖微悸,霞光不知何时染上面颊。

 

  那是他失明前所见的,最后一抹亮色。

 

  

 

  “你爱我吗?”

 

  须佐之男微怔,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他将厚重的裘衣披在八岐大蛇单薄的身躯上,温热手心轻揉在他绵软的发间,微笑道:“当然。”

 

  “真的吗?”或许是目不能见使他患得患失,八岐大蛇捉住他衣袖的手轻轻颤抖。

 

  “自然是真的。”须佐之男半跪在他身前,吻上他额间浅金的鳞,柔声安慰,“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为什么呢。”八岐大蛇却向他发问。他浅淡的嗓音下是困惑许久的迷茫,“我们从前素未相识,而你却选择留在斐伊川。”

 

  须佐之男端详着他努力隐藏着惶恐的平静面容,凝望那双无神的眼瞳。他回想起过往亦是这双深紫的琉璃双目,其中含着如渊的深情与漠意,将他蛊得失魂落魄,心神不宁。而如今的蛇神只微眯着空洞的眸,循着声音看向他的嘴唇。

 

  他感到满意,于是再次在他眼睫间落下轻吻,叹道:“因为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美丽的造物,第一眼便令我如此痴迷。”

 

  “我会在这寂寥的斐伊川陪伴你到永远,直至世界的终结。”须佐之男抚摸他昳丽的容颜,嗓音间尽是炽热的柔情。而若八岐大蛇此时能够看见,便会发现这柔情只是一阵飘渺微风,还未停留就已消散,他眼底沉淀的,是霜雪般凝重的冷意。

 

  但他终于不能看见,于是嗫嚅着唇,埋进须佐之男温暖的怀里。

 

  须佐之男轻拍他的脊背,在他耳边呼着气:“进屋去吧,外头凉。”

 

  

  

  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位新生的神明来说,或许是糟糕透了。双目失明,腿脚不便,体弱多病,所居之处化作一片荒凉废土。所幸仍有一道炽烈的雷光常伴他身侧,施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意。他感到幸福,虽然这幸福总使他惶恐不安,不明白从何而来,也不明白何时而去。

 

  当须佐之男把切好的苹果喂至他嘴边的时候,八岐大蛇便知道已是黄昏。时间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只是如流水淌过干枯的河床,一刻不停。

 

  他将冰冷的果肉含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却难以再令他生出食欲。八岐大蛇有些艰难地咽下咬碎的苹果,须佐之男便替他拭去嘴角的汁水,又取了一块抵在他绯色的唇边。

 

  “你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他觉得无趣,于是问。

 

  须佐之男敛下眼眸,答他:“空无一物,唯独一片烧焦的死寂。”

 

  “竟有这样的地方?”从未踏出过斐伊川的蛇神不免吃惊,“连人类都没有么?”

 

  “人类,樱花,你所喜欢的一切,全都没有。”须佐之男淡淡地答,语气阴郁冷沉,“全部被毁掉了。”

 

  八岐大蛇心疼地捏住他的指尖握紧,难怪他到这儿来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可如今的斐伊川亦是死寂,他又为何还要留在这里呢?

 

  须佐之男看出他的疑惑,于是笑着点了点他的眉心:“因为你啊,我的小蛇。”

 

  他将眼前人纤弱的身躯搂在怀里,轻声呢喃:“我此行,正是为你而来。”

 

  是的。他跨过数千年的时间,穿越生死的彼岸,就是为了再次回到蛇神的身边。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他又一次说。这世间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你。

 

  

 

  他做了一个梦。而那也并非梦,是他不愿回想起的过往。

 

  身侧躺着的是蛇神,也永远只会是蛇神。八岐大蛇睁开他通透的深紫眼眸,面上是从容的慵懒与媚意。他环着早已沦为堕神的须佐之男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邀你共赏如今的新世界。”

 

  须佐之男终于从长久的失神中清醒,看向自己满手的污血。他杀了许多人,无论尘世间的无辜者,还是曾经敬仰的神明。蛇神的意志将他腐蚀,杀戮的欲念占据了他破碎的心。他终于如蛇神预言那般,亲手毁灭了所珍爱的世界,在某个如烛火摇曳的瞬间。

 

  悔恨的泪不断从他眼角滑落,他掐住那将他蛊惑的蛇神惨白的脖颈,嘶哑地质问:“为什么?”

 

  蛇神却只是微笑:“因为你爱我,神将大人。”

 

  须佐之男死咬着唇,血锈味在嘴中蔓延。他亦溢出一声麻木的冷笑,缓缓松开手,凝望蛇神空无一物的眼。

 

  若非爱,他不会迷失本心;若非爱,他不会丢去神智;若非爱,他不会堕入深渊。八岐大蛇以身为饵,佯装驯服,终于使须佐之男放下戒备,蛇血浸染神格,傀儡执起雷枪,最忠诚的信徒诞生于湮灭。

 

  “我会向你证明,世间不该有爱。”这是蛇神与他第一次相见时所说的话。彼时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已完全看清,爱是何等的愚行。

 

  “你既予我堕落,又为何使我清醒?”怨恨如烈焰灼烧他的心,他用尽了气力,向蛇神发问。

 

  八岐大蛇闭上眼睫,唇角轻颤,最终也还是没忍住笑意,他无一丝温度的手抵上堕神的胸膛,反问道:“痛吗?”

 

  痛,痛到窒息,钻心彻骨。而疯子是不会痛的,那样就损了乐趣,于是蛇神必须要使他清醒,使他能够睁开双眼,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污与罪孽。

 

  须佐之男终于明白,自己输得彻底。他站起身,床上的蛇神依旧缱绻地望着他,小指眷恋地勾着他的衣角。

 

  “恭喜您,神王大人。”堕神感叹道,语气中几分赞颂,几分讥讽。

 

  须佐之男对于眼前满目已被焚毁殆尽的破败再无半分留恋,他燃尽了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口气,打开时空之阵,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去。他并不精通穿梭之法,对于此行将去何处也并无概念,他被割开搅碎的心只为那梦魇般的低语所缠绕,拧出淋漓的鲜血:复仇、复仇。

 

  

 

  待他再睁开昏沉的眼时,面前是一片许久未见的葱郁之景。韶光淑气,燕语莺呼,清溪流水的潺潺声萦绕耳边,粉白樱瓣落于面颊,幽深浅香氤氲鼻间。他不禁失神,卧于青草河岸许久,仰望温和日光,不曾眨眼。

 

  此处正是斐伊川,蛇神诞生之地。他缓缓沿着水流的方向前行,漫无目的。而在某一个回眸时,那刻骨铭心的容颜再次撞进他的眼帘,使他心尖一颤,一时竟瑟缩起来,迟迟不敢靠近。

 

  初生的蛇神在树下浅眠。素色的宽衣裹住他纤瘦的身躯,随呼吸些微起伏。蛇神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触碰也会如泡沫破碎,宛若新雪的发丝散落一地,卷着微风沉浮。他双颊似云霞泛粉,唇角微扬,长睫轻颤,似在做一场遥远的朦胧好梦。

 

  须佐之男站在远处,凝望了他许久。直到黄昏,血红的光涂了满地,风也渐凉,蛇神终于睁开迷蒙双眸,看见来人。

 

  他有些惊诧地出声,询问那不速之客的来历。须佐之男随口胡诌,谎称是别处迷路的旅人,蛇神便愉悦地弯起眉眼,邀请他一同坐下,共赏斜阳西去,清冷月色上枝头。

 

  因新生而力量弱小,无法离开斐伊川的蛇神一刻不停地问着旅者的见闻,对须佐之男口中的千千世界是如此痴迷,身体越靠越近,宛若琉璃美玉的樱色瞳孔中流转着星点微光。须佐之男垂眼看他,抿紧了唇,陷入一瞬的失语。蛇神虽诞于世间的罪恶,而如今仍听风饮露,未与人类有所交集的他也竟单纯如一张白纸,须佐之男迷失在他极美而无一分杂尘的笑颜中不禁失神,恍惚间望见了曾经的自己。

 

  ——而后便被彻底玷污为猩红的污秽。他倏地微笑,将蛇神柔软而泛凉的身躯揉进怀里,在他错愕的眼神中俯身轻吻:“我想留下来,与你一起。”

 

  寂寞已久的蛇神闻言不免心动,却依旧问:“为什么?”

 

  须佐之男于是温柔地抚摩他染上胭脂色的脸颊,目中翻涌着炽烈的情意。他叹道:“因为我爱你。”

 

  

 

  他抹去蛇神的视力,挑断他的脚筋,降下雷电与劫火使斐伊川坠入永冬,从此蛇神只能依附于他而存活。

 

  未经世事的八岐大蛇并不知这些皆是他所为,只当自己命运如此,于是愈发眷恋须佐之男寸步不离的陪伴与照顾。炙热如雷的爱意为他挡去一切黑暗与寒冷,他对须佐之男爱意愈深,言听计从,却又终日惶恐,生怕惹恼了爱人,使最后的微光也从他身畔离开。

 

  就像曾经的须佐之男,依恋在无心无情的蛇神身边那般。

 

  须佐之男从梦中醒来,眼前依旧漆黑,暴风雪的呼啸渗过窗间的罅隙,似是尖细的悲吟。怀中温热的肉体与他胸膛紧紧相贴,他于是习惯地伸手,拢开那柔软的发,指腹抚上蛇神的眼睑,却忽地摸见些许湿润,使他心尖微悸。

 

  他轻轻晃了晃八岐大蛇的肩,焦急地问:“怎么哭了?”

 

  八岐大蛇于是抬起头来,轻声答:“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须佐之男追问道。

 

  他却不肯再答,只微弱地抽噎着,背过身去,似是又睡着了。

 

  而须佐之男知道他没有睡着,他一定正在为内心的苦痛而煎熬,因为害怕,因为迷茫。他曾度过了数不尽的这样的夜晚,每当这时蛇神便会轻拍他的脊背,在他耳边说些低哝软语。

 

  如此残忍。冷笑浮上他的唇角,须佐之男又将怀中轻颤的八岐大蛇搂紧,安慰道:“我在呢,睡吧。”

 

  孩子害怕黑夜,母亲于是为他点上一盏夜灯。而对于双目失明的蛇神来说,须佐之男便是他唯一的灯火。他愈是不舍,便愈是惊惧,若有一日须佐之男弃他而去,他甚至无法张开软绵无力的双腿挽留,彼时他晦暗生命中还剩下的,也就仅有冰封的永夜了。

 

  “我……”他似乎是想要感谢,又似乎是想要乞求,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呜咽,紧紧捉住了绕在他腰间的手。

 

  “嗯,睡吧。”须佐之男又闷闷地说了一声,为他拭去面上的清泪。

 

  八岐大蛇这才安心地闭上双眼。

 

  

 

  这间木屋是须佐之男盖的,因为天气变动,蛇神又生病的缘故,不能再像从前般天为被地为席了。他做了火炉,使愈发畏寒的八岐大蛇可以时常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又用神力存下一枝樱花,小心盛在瓶子里,叫他能够伸手摸见。角落的箱子中堆满了八岐大蛇最爱的苹果,糕点的甜味在小屋里缱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听觉格外敏感的八岐大蛇急切地起身,又因为呆坐了一天而狼狈地跌在地上。须佐之男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小声呵斥:“这么急做什么,我就在这。”

 

  八岐大蛇发颤地浅笑着摸了摸他冰冷的身子,手下传来霜雪的触感,于是问:“你去哪了?”

 

  须佐之男使劲摇晃手中的小桶,使他听得更清楚些:“我凿开了冰面,捉了几只鱼,烤给你吃。”

 

  “我不饿。”作为神明的他虽力量弱小,但也的确无需依靠进食生存。八岐大蛇攥着他的袖子,比起这些,他更喜欢须佐之男陪在身边时暖热的温度,手触碰脸颊时粗粝的触感。

 

  “你瘦了很多。”须佐之男心疼地说道,手穿过单衣抚上他的腰肢。曾经他在床第间最爱把玩的软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硬硌的骨头,“总吃苹果的话,也难怪会腻。”

 

  八岐大蛇的脸开始发烫,隐约的幸福感又如虫蚁啃噬上他的心,使他牙根都有些泛痒。须佐之男宠溺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坐到一边开始收拾鱼。八岐大蛇听见刀划过鱼肉时的细细簌簌声,觉着有趣,于是失神地听了许久。

 

  由于工具简陋,须佐之男折腾了大半晌才将那几条鱼烤好,剔去骨头喂在了蛇神的嘴边。奇异的香味在鼻间漾开,八岐大蛇试探地咬上一小口,细嫩又鲜甜的味道在舌尖缠绕,缓缓包裹住整个口腔。

 

  他消退多日的食欲又上来了些,于是主动凑上前去又咬了一口,不知不觉间竟将烤好的鱼都吃干净了。须佐之男十分高兴,八岐大蛇都能听见他毛发炸开的噼啪声。

 

  “我以后经常烤给你吃。”须佐之男擦了擦他嘴角晶亮的油渍,而后吻了上去,吮吸住他有些畏缩的小舌共舞。过了许久两人终于分开,额抵着额轻声喘气。

 

       “嗯。”八岐大蛇乖巧地点了点头。

 

 

 

       冬夜的斐伊川雪虐风饕,漫天冰寒席卷,容不下半点生机,而这偏安一隅的小屋中却氤氲着暖热的潮气,渺渺白烟蒸腾而起。

 

     →见文末

 

  事后须佐之男便会吻去他眼角细密的泪水,向他道歉,而后拥着疲惫至极的蛇神沉沉睡去。今日也不例外。

 

  他紧紧搂住蛇神孱弱的腰肢,闭上眼,却迟迟无法入眠。

 

  他在斐伊川滞留了多久,一年,还是十年,记不清了。他的复仇很成功,如今的八岐大蛇已经完全沦为他的掌中之物,只能仰仗着他苟且偷生。八岐大蛇已被他彻底毁灭,他的心就像他瞎掉的眼空无一物,唯一还能做的便是拼命汲取最后的温暖,为须佐之男每一个动作所惊扰畏缩,惶惶不可终日。

 

  够了吗?

 

  他在一片沉沉的黑夜中看向自己的手,很干净,再也看不见半分血污。而人类痛苦的哭嚎依旧回荡在耳边,天照陨落的尘埃如噩梦浮现在眼前,这些沉重的罪孽不是洗净了手就可以抹去的。

 

  不可原谅。

 

  

 

  须佐之男有些着急,他急着把最后一步做完,然后便可以解脱了。诸多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打翻了般横冲直撞,纠缠不清,快要将他逼疯。可他却又张不开口,他终于做不到如蛇神那般冷漠无情。

 

  眼前这个瘦弱的,无力的,安静的仿佛一触便会破碎的八岐大蛇实在与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蛇神相差太远了。须佐之男时常坐在他身侧,凝望着他失神。杀了他好了,轻而易举,干净利落,这样他们都可以结束这场持续千年的折磨。须佐之男手攥紧了又松开,他需要做出决定了,在彻底陷入泥沼之前。

 

  八岐大蛇虽然看不见,却依旧感受到他的不安,于是伸出手,想要将他抱住。而须佐之男却猛地将他推开,使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两人皆是一怔,窒息的沉默在狭窄的小屋间蔓延开来。

 

  须佐之男头痛欲裂,眼中血丝密布,下意识又将他拉起,死死揉进怀里,口中喃喃低语:“对不起……”

 

  八岐大蛇在他臂弯间颤抖,却又安慰地轻抚他蓬乱的发丝。

 

  须佐之男感受到肩上温热的濡湿,痛苦地闭上了眼。他真的快要疯了。

 

  明明他才是前来复仇的那个,却依旧终日饱受蛇神的折磨,也不知是报复了谁——真是荒诞不堪。

 

  

 

  在某个很普通的日子里,须佐之男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提着装满的钓桶回到木屋,默默地烘烤了一整个下午。他一动不动好似尊生灰的石塑,只失神地望着炉中明灭忽闪的火舌,不敢去看蛇神面上温顺的笑容。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八岐大蛇愉悦地说,他今天似乎比以往要兴奋些。

 

  须佐之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依旧垂着眼:“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那你先说。”八岐大蛇微笑着,语气掩不住的雀跃。

 

  “先吃吧。”须佐之男却有些冷漠地回答,将烤好的鱼撕开了喂在他嘴边。

 

  八岐大蛇于是将焦香的鱼肉咬住,甚至舔了舔须佐之男的手指。须佐之男死死咬住唇,眼前似乎被什么模糊住,朦胧一片。八岐大蛇胃口不错,不一会便将一整条鱼吃了个干净,而后攀上身前人的脖颈,故意将油乎乎的嘴抵在他脸上磨蹭。

 

  “什么事?”他笑眯眯地问,咬住须佐之男的耳珠,往里吹着热气。

 

  须佐之男闭上眼,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道:“我要走了。”

 

  身上重压着的身体倏地僵住,仿佛一瞬间变得轻飘飘。过了许久,极力压抑着慌乱的颤抖嗓音终于几不可闻地响起:“去哪?”

 

  “不知道。”须佐之男抿着唇,冰冷的语句一字一顿,“但我要走了。”

 

  “为什么?”

 

  水滴落在地面的啪嗒声格外刺耳,如针尖扎进他的心里,渗出血丝来。而他却依旧温柔地将怀中战栗的躯体松开,站起了身。

 

  “因为这世上不该有爱。”复仇的快慰笑容缓缓浮上他的嘴角,他注视着如今蛇神的模样不舍得眨眼,狼狈、惊惶、绝望、不可置信,正如他所想象的那般,正如曾经的他自己那般,卑微到尘土里,“是你告诉我的,蛇神。”

 

  八岐大蛇垂着头,一言不发。须佐之男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如他计划中那样,完成这必要的动作。他拙劣地模仿着记忆中的蛇神,无一丝温度的手抵上他微弱起伏的胸膛,云淡风轻地问道:“痛吗?”

 

  “很痛。”泪水自那张惨白的面容上滑下,一滴接着一滴。八岐大蛇咬着无血色的唇,却依旧有呜咽声漏了出来,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须佐之男别过眼去,不忍再看。他本来打算熄灭炉火,将失明又腿脚不便的蛇神彻底抛弃在一片黑暗与冰冷里,但却怎么也做不到伸出手去。他一点点掰开八岐大蛇揪住他衣角的手指,快步走至门口,生怕自己回头,又忽而想起什么,于是故作随意地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八岐大蛇沉默片刻,而后淡淡开口:“我怀孕了。”

 

  

 

  须佐之男终于逃出了斐伊川。他在暴风雪中狂奔了一整夜,在可见人家的旷野间停下时已是嘶声急喘,头晕目眩,不住地咳嗽着,恨不得把灵魂都给干呕出来。

 

  蛇神竟然想用孩子来留住他,如此卑鄙。但这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绝不会与自己的仇人生下孩子,没有当场把那条不该出现在世间的生命碾死已是他最后的仁慈。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的复仇是如此完美无瑕,如今的蛇神便如同他过往般,在不死不灭中永远享受锥心蚀骨的痛苦吧。

 

  他卧倒在地,疯狂地大笑着,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扯碎,很快便模模糊糊,什么也不剩了。

 

  

 

  蛇神当然会很好地活着。他毫不怀疑这一点。他腹中孩子有堕神强大的神力,只要将它吞噬,八岐大蛇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他亦非常了解蛇神的性格,对于那般自私而恶劣的神明而言,食子并不是个艰难的抉择。

 

  八岐大蛇真该庆幸,须佐之男临走前还留给他这样一份礼物。所以,继续苟活吧。

 

  须佐之男在附近的村子里住下。他无事可做,终日浑浑噩噩,白天在荒野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夜里便坐上屋顶,睁着空洞的眼失神地凝望风雪交加的天尽头。

 

  村里人见他这副丢了魂的模样,纷纷猜测这位可怜人遭了什么厄运。或许是亲人亡故,或许是爱人背叛。淳朴的乡间人向来直言直语,便上门来问他有什么心事,须佐之男却只缄默着,不发一言。

 

  村民不再多问,却邀请他参加村里的节日庆典。冬日已经过半,春朝暖阳即将来临,值得点燃篝火,举杯相庆,纵情欢乐。须佐之男犹豫着还是答应了,在夜晚时分如约来到村子前的空地。

 

  橘色的火光活泼地向深蓝夜幕撒去,年轻男女围成一圈,手牵着手载歌载舞。稍微年老些的便坐在树下,一边喝酒一边大笑着闲言碎语。烟火与尘食的气味卷着晚风飘飘荡荡,喧闹声欢笑声碰杯声嘈嘈切切。须佐之男站在一旁,久违的微笑浮上他僵硬的唇角,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守护的人世间啊。

 

  而这一切又是那般遥远,明明只是一线之隔,却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些明亮与温暖,并不属于他。

 

  他想起在火炉烧满的小屋里,卷着厚厚的被子,怀里抱着柔软的人,是那样暖,以至于一想起来还觉得心口热烫,灼得他眼酸。

 

  须佐之男埋在篝火与房屋间的阴影里,缓缓走着,宛若行尸走肉。这儿终究不是他的归宿。他没有归宿。

 

  他行至一户人家,破旧的木门前坐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正编着绳结。他感到好奇,于是上前去问:“您怎么不去参加庆典?”

 

  女子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面上绽开柔和笑意:“哪里折腾得了。”

 

  须佐之男欲言又止,许久才又开口:“孩子父亲呢?”

 

  一丝隐约的哀伤划过女子面容,她叹了口气,又几分释怀:“船难,回不来了。”

 

  “抱歉。”须佐之男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头致歉。而女子并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接着拨弄手中的红线。

 

  须佐之男环顾四周,杂乱的柴火堆了满地,房屋也都落了墙皮。这户人家条件并不算好,往后生活的重担恐怕全得落在这位母亲身上了。

 

  “请恕我鲁莽。”他抿着唇,还是发问。他如此迷茫,于是总是在问,而面前孱弱的女子却似乎有他想要的答案,“您为何不放弃这个孩子,让自己好受些?”

 

  女子并未恼怒,只轻轻地笑出了声:“我也想啊。”

 

  她微微抬起头,仰望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但这是他的孩子啊。”

 

  须佐之男麻木的心似乎一瞬间被什么击中,使他陷入缄默,耳边喧闹声刹那消失不见,他唯能听见来自胸中紊乱的心跳,急促而沉重。

 

  

 

  时隔多日,他还是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斐伊川。须佐之男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他想回去看看。

 

  风雪中小屋黯淡无光,以至于他辨认了好久,才确定那漆黑的一团是曾住了数年的居所。

 

  也是,失明之人需要什么光亮。

 

  他靠在窗前,向里看去。屋内很安静,蛇神约摸是睡着了。

 

  他不想打扰那人安眠,于是坐在屋前等待。沉如烟粉的雪很快便覆了他满头,呼啸的寒风如尖刀剐过他的脸,他却觉着心中那样暖热,因为终于回家。

 

  待他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伸手拨去发间的积雪,再次向窗中望去。这次看清楚了些,屋内的东西还是如他走时一般摆设,只是落了一层积灰。床上被褥隆起小小一团,依旧很安静。

 

  须佐之男垂眼看着,冰封的心逐渐柔软下去。这一夜他又做了个梦,梦中蛇神乖巧地微笑,倚在他怀里,指尖绕着他金色的发丝打旋。明明只是不久前日日发生的事,如今想起却像一场美梦,而梦醒之后他也终于明白,他依旧还有机会将这美梦复现。

 

  其实现在他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吧。想到这他忽然轻松起来,唇角不禁漾起笑意。

 

  须佐之男轻轻推开了门,重新站在蛇神面前。他深吸了口气,决定向八岐大蛇好好解释一番,再许诺给他一个新的孩子,以及明亮暖和的未来。

 

  他伸手推了推那小小的一团,蛇神并没有醒。他还是那般嗜睡,须佐之男宠溺地摇了摇头,将手偷偷伸进被褥,像以前那般搔上他的脖颈,痒得他咯咯笑着欲拒还迎地推开。

 

  而他的手倏地僵住,半晌才又探进去,抚上蛇神冰冷的皮肤。

 

  是不是有些太凉了呢?蛇的体温是要低一些的,但却也不至于这样凉,倒像是……

 

  他不敢再想,只触了电般缩回手。尖锐的耳鸣使他有些发晕,浑身都开始哆嗦,眼前忽明忽暗,好似是野火浇灭又重燃。长久的失神过后,他终于用尽全身气力,再次探出手去,掀开被褥。

 

  床上瘦弱的蛇神抱着腹部蜷缩成一团,静静沉睡着。他银白的发间凝结着霜花,闪闪发亮。那张极美的面容此刻比雪还苍白剔透,泪痕凝成浅浅的冰辙,自眼角垂落。他抿着唇,纤细的眉蹙起,似乎是正做着一场噩梦。

 

  须佐之男于是将他抱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面颊。他垂下头亲吻他冰冷的唇,将神力渡入他的口中。覆在蛇神身上的霜雪逐渐融化,露出他曾经鲜活柔软的模样。

 

  可八岐大蛇依旧没有醒来。

 

  须佐之男凝望着他,怔怔地想了许久。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想发会怔而已,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或许当他回过神来,蛇神依旧偎在他怀中嘟囔,闹着要吃一口苹果糖。

 

  而他终于回过神来,泪水自酸涩的眼睑落下,起初只是一滴,后来成了滂沱的雨。他将头埋在蛇神颈间,再也没有压抑的气力,颤抖着嘶声恸哭起来。

 

  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吃掉换自己的性命?你难道不明白吗?你难道不是那个不顾一切也要毁灭世界的八岐大蛇吗?

 

  ——但这是他的孩子啊。

 

  女人的话忽地回荡在耳边。他因恨意而扭曲的心仿佛一瞬间被刺穿,鲜血汩汩涌流,他匍匐在地,灼热的泪落在地上,升腾起渺渺白烟。

 

  他们之间数千年纠缠不清的债,终于在此刻还清了。

 

  

 

  春日的斐伊川万物苏生,枝叶抽芽,随携着些潮雾的清风摇曳。清溪浠沥地流淌,闪动璨金的浮光。悦耳的鸟鸣自西北划过东南,无限的希望洋溢在天地间。

 

  这个世界没有足够的虚无可供他再度穿越时空,但好在孕育蛇神的罪业绵延不断,他还可以等待。

 

  时光若白驹过隙,一晃不知多少载。他在小屋边种了一棵樱树,如今已长了两人多高,坠重的花枝沉甸甸地伏卧下来,覆压在屋顶上,好似一朵坠落凡间的红云。

 

  须佐之男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只失神地看向远方破碎的地平线,也不知在盼望什么。而他忽而眉睫微弯,露出温和笑意,站起身伸出手去。

 

  那条小白蛇又来了。虽说它神智未开,但眼前金发男人时不时的投喂使他们渐渐熟识起来,小白蛇便经常到他这来,蹭点东西吃。

 

  须佐之男抚摸着那亲昵地卷上他手臂的小白蛇,凉腻的鳞片手感极好。他吻了吻小白蛇额间浅金的菱纹,将手中早便切好的苹果一块块喂进它嘴里。

 

  看着小白蛇嘶嘶吐着信子摇动尾巴吃得正欢,他不禁哑然失笑。

 

  “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就是我的人咯。”

  

  (省略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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